卢萱是她见过最冰雪聪明的天才,只是总不用
白县令久历宦海,自诩善窥上意。他又抬眼偷觑,见殿下双眸宿墨般的黑,吓得一口老血又涌到喉头,生生压回去,暗叫不妙。
此必是要问他擅离职守之罪了。只是他万没想到殿下会在此刻潜归,更不知如何寻到这处。
忧心更甚,还是殿下既已亲临,为何迟迟不将他唤回责问,反倒长立在此观戏?
是她。
昨夜他特意嘱咐她早些回去,她竟敢爽约。原来是跑到这里,在戏台上演得这般痛快淋漓。
是为了近日他未认真听戏而赌气?还是觉得这高台的风光,比他的要事更重要?
慕容冰胸腔浸透被轻慢与忤逆的愠意。枉他还暗忖为她在宫中安排差事,好将她覆翼相护……她却无只语片言的知会,违诺在此。
也罢。他须臾间收敛微澜,绝无留恋地朝戏坊外走去。云隐趋步紧随,剑鞘沉叩在瘫软的白县令手臂,示意他同行。
齐雪噙泣转入下段诉说,座中众人尚在此情此景,浑然不觉坊内一隅的插曲。
正是这不觉间,解语坊外,残阳悄然西倾,一样地披落于街上人影。
座间悲喜,高台有识,都不再与慕容冰相干。他不屑桀骜的野草,只取任凭移栽至庭院的异卉。既然无缘,就任其委于尘泥,听其自生自灭吧。
他蓦地驻足。云隐当即近前半步,垂首:“属下在。”
白县令识相地躬身后退数步,直至辨不清低语的距离。
梁间纱幕徐徐落下,遂将前边款步登台拨弦的黄鹂儿,与后边的齐雪、贺傲川二人隔开。
数名杂役蹑足上台,撤换器物,重整布置,为后场贵妃宫阙布景,齐雪的戏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她还止不住泪,想撑着榻边起身退场,双腿跪得没了知觉,又因恸哭酸麻得很,一时起不来。
贺傲川已从榻上支起身,见她这样,从怀中取出素净的帕子递去:
“别再哭了。”
齐雪把帕子按在脸上,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,忙用力吸了吸鼻子,自怨自艾道:
“是,是,我在这心疼这个那个的,也不知道谁来可怜可怜我。”
贺傲川心知,她定是借戏文想起什么极痛楚的往事,不再劝她收泪,轻声些:
“擦擦吧。”
齐雪依言,帕子抹在脸上,却蹭下大片灶灰。她愣了愣,茫然看向少年。
泪渍斑斑、灶灰与灯火映照成浅黄的皮肤东露一块,西掩一块,活像只三花猫。
滑稽又可怜,少年经不住笑起来。齐雪也跟着扑哧傻笑,才真的出了戏。
两人在纱幕后快步下了台,齐雪才知道怕。
“明日的戏……周蓉脸上就没有这层灰遮掩了。我这样子根本见不了人,要是海棠还不醒,可怎么办?”她忧心忡忡,帮不上忙,仿佛欠了旁人。“而且……她能醒就是万幸了,真不忍心叫她立即又去……”
贺傲川先道:“你也没到见不得人的地步,难道我与姨母,还有坊中的大家,都不是人么?”
“只是海棠的伤势的确叫人担心,姨母的营生与之相比,又好像不是大事了,明儿没有贵人,向台下告假行得通么?”
齐雪默然,又想起卢萱来。她不愿承认,卢萱是她见过最冰雪聪明的天才,只是总不用在正道上。戏文的事,她或许是最好的替补人选。
今日有人在场,她躲得不见踪影,不知会不会踩着常家人离开的后脚回来。
她正想开口提一提,坊内的铜钟镗然——酉时了。
齐雪与大人约在申时后,现下早已过了时辰,再不能被琐事牵绊了!
贺傲川见她神色忽变,想开口询问,却见齐雪脱兔般朝坊门奔去,转眼间,身影没入门外暮色。
齐雪跑着,慌乱的心几乎跳出胸膛。
她得先去仁济堂,告知韩大夫她不再试药了,他们之间毕竟横着卢萱的脸面,她不能擅自失信。
至于大人那边……一路张望,却不见尚未收摊的糕饼铺子,好让她买些去赔罪。
焦急间,街角铁匠铺叮叮当当,齐雪听着,不由自主地冲进去。不多时,肩上便扛了柄崭新的小锄头。
她自认这是绝妙的主意,盘算着明日赶早市买些菜种,趁着春光正好,在河边种上些成熟快的菜蔬,给大人换换口味,也能弥补今天的小错。
吭哧吭哧扛着锄头到仁济堂,门扉却紧紧闭合着,檐下也不点灯。
齐雪懊恼,不甘心白跑了这么远。她想起之前数次来取药,恰逢韩大夫出急诊,顺手指过备用钥匙的藏处,只在门楣上方松动的横木缝隙里。
齐雪搬来砖头踩上,踮起脚摸索,指尖果然触到。
她随即取下钥匙,插入锁孔。“咔哒”一声下,门开了条缝。
堂内幽暗,仅靠门缝钻入的微光隐约可视。与外边的暖春不同,齐雪一进来便冷得打了个寒颤。
她像盲人一样谨慎地伸手探路,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,脚下忽地一滑,险些摔倒。
“水都洒了,竟没人拖地么……”齐雪抱怨着低头,定睛观察着地面。
待到双目慢慢适应了暗处,她呼吸顷刻凝滞。
脚底下踩着的不是水,是黏腻色浓的液体,正蜿蜒着朝向后院的通道淌去。
刺鼻的锈腥熏得她脑浆乍沸、头盖如掀。
刹那间,齐雪恨不得转身就跑。
可是血迹未干,凶手或许还在附近,她如此仓皇逃出,足印煞红,若被人撞见,抑或循着脚印找到,她这笨嘴只有顶罪的份,锄头又正正好是行凶的利器……
与其沦为嫌疑,她不如、不如壮着胆子看个明白,正撞上凶手,也知道该往哪儿跑。
齐雪双手握紧了锄头木柄,指甲压得青白,却也因为有着防身之物,顿生些许勇气。
她平复混乱的呼吸,竭力适应黑暗,咬紧牙关,拖着下肢步步挪去。
后院,嘈杂声愈发清晰。